冬日暖阳
南方持续低温雨雪后迎来了第一个艳阳天，家里的瑞香开了，隔着迢迢山水似乎便闻到了瑞香的异香。初见瑞香，是在寒冬的街头，只觉得她枝干挺峻有形，叶舒展而朗润，有着浑然天成的凛然之气，生生地逼走了几分寒意，便买回来当绿叶植物养。等到“三九”后的一天，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奇香，在寒冬里深吸一口，浓而不腻，神清气爽之余又有着药香的温厚。沿着花香走近，只见金枝玉翠里密密匝匝开满了粉紫的花，初看纤柔，细看却一朵一朵地有棱有角，一副天真任我的灿烂。
其实，瑞香是“大寒”节气第一侯的花信。寒花宜初雪，宜雪霁，宜新月，宜暖房，这时候在黄河、淮河和长江流域一带，或冰天雪地或低温雨雪或短暂的冬日暖阳，都是天地间极好的背景，素馨秾芳的瑞香踩着点儿从“三九”步入“四九”，与节气相应，有着相宜相生的妥帖。素来极爱小花，又因了春节前花开香浓的祥瑞之气，于是这些年一直把她当成年宵花养，任她在几案上端端正正摆出岁月静好的花样人生。
岁月静好
春节是大寒节气的最后注脚，一定格便站在岁月的分隔线，一头连着往昔旧事，一头走向新岁新路。而记忆中的春节，一进入大寒，便成为隆冬腊月里一直烧着的炭火，轻轻一拨便重见薄薄灰烬下的明光火焰，有着温暖生动的明艳。
进入大寒，街上的人流也渐渐多起来，就连上门乞讨的乞儿也三五成群接踵而来。人们开始忙碌起来，尤其是女人常常是灶火不歇地忙着煮过年的腊菜、煎榨年关豆腐，烫蛋皮、包蛋饺……。记忆最深的是腊月二十三日晚上的“辞灶”，对大人们来说，是祭灶保平安，对孩子们来说，那才是年的开始。每年的“辞灶”，外婆除了在桌案前供上糍粑、水果、酒水，还要特别供上家里的腊菜。邵阳人善作腊菜，桌上从腊肉、腊鱼、腊鸡、腊鸭，再从腊耳朵、腊舌头到腊尾巴，足足摆上12盘，可佐饭下酒，更可做零食随手拎来往口里一塞。而我们喜欢的另一种食物莫过于用来祭灶的糯米糖，家乡话称“镐糖”，大约是用来形容它的不易敲碎，等到“辞灶”日便上灶蒸到软糯，再撒上芝麻出锅，用筷子挑起一大块，绕动手腕，便可丝丝缕缕地缠在筷子上，再一口口咬来吃，一口一拉丝，是扯不断的香浓甜腻。据说这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，让它不在玉帝那里讲坏话，也有意让灶王嘴甜，多说好话。可站在跟前的我们，总等不及外婆请他把“上天言好事，下界保平安”的话说完，举起筷子便准备随时开吃。
“辞灶”后的第二日便是小年，称“掸尘”，这一天家里必备置好簇新的鸡毛掸子、扫帚、抹布，一大清早，我们姐弟仨便随了父母洗刷打扫，从房梁直到外墙的墙角，一个角落也不落；洗衣晒被也是一件不落，窗户、案几一一抹过，待到窗明几净，便准备周周正正地贴年画、挂春联、剪窗花，春节的大幕便在欣欣然的喜气和新意中拉开了。
家乡的滩头年画与苏州桃花坞、山东潍坊杨家埠、天津杨柳青年画齐名，成为中国“四大年画”之一。家乡的人多半不以鲁迅先生《朝花夕拾》记载的滩头年画《老鼠娶亲》为奇，到了春节，家家户户贴门神才是过年的大事，除了在灶头、灶首贴“灶神”，贴得最多的是财神和门神，门神画的是“秦叔宝”，“蔚迟恭”，一红一白贴在门上，白面凤眼英目、长须剑眉、双手舞锏；红脸环眼暴目，虬须浓眉、使鞭佩弓，两者相向而立，顿时便有了让人靠近不得的神勇霸气，再大的宅院也仿佛得了神祗庇佑的安宁。
年画中藏着人们的美好愿景
滩头年画皆以红、绿、黄为主色，小时候总觉得是俗常的艳，从不曾细看，直到十多年前，专门去滩头小镇拜访年画的最后一位女掌门高腊梅，仔细看那些红间绿、粉配黄、青间紫、白配黑的色调，才发现那是真正的“艳而不俗”，配上黄色的土纸，更浮出沉稳厚重的明丽来。而不以为奇的门神，在老人家手里经过最后一道工序“开脸”，便有了目瞠眉展，眼角生风的神韵，眼珠更是在其他画里看不到的黑白分明，黑是“煤黑”，白是“嫩白”，皆是以天然的矿物和草木汁调制而成，这些极致的颜色源于自然却又在自然里光泽百年。
而在年画的两侧，依据门户大小，少不了贴上五字、七字乃至十三字以上的春联，到了小年，但凡家里有个读书人，春联多半是自己窝在家里，就着一炉火、一杯茶、一壶酒，慢慢悠悠地写。大寒至极，常常是雪未消融冰仍在，家家户户把红红火火的春联往墙上一贴，沿着街巷走过去一溜儿红底黑字，排山倒海般立眼前，再读那些“千门万户瞳瞳日”的字眼，便在天地俱静中读出些勃勃春意来。外公是老一辈中写字的好手，又极爱品鉴，常常携了我，从街头到巷尾，一路看过去，碰到好诗好句好字便细细地与我评说。以至于多年以后，走到哪儿看到那些依稀贴在墙上的春联，总忍不住要驻足细读，哪怕是残章断句，都能读到生活的寄望和情志，似乎只要那一抹红还在，再是波折凋敝、艰难寡淡的生活也依旧透着生机和温暖。
贴窗花，迎新年图源视觉中国
剪窗花也是技术活，家里的女人们多半也就能剪个年年有余之类，记忆中都是用写春联剩下的纸，叠成形，绘了图，再沿着图和线一点点细细剪下来。中国的剪纸艺术多半沉淀在中原，“镂金作胜传荆俗，剪彩为人起晋风”，山西广源的剪纸艺术上溯到周成王“桐叶封弟”，上下年，代代相传，恰如民歌里唱道，“剪窗花银剪剪嚓嚓嚓，巧手手呀剪窗花……祖祖辈辈多少年，开出多少愁圪瘩。不管风雪有多大，窗棂棂上照样开红花”，这样的场景是画中画，一剪，一剜，一扭，刀刀剪剪都是女儿家的巧手慧心，在风雪天地里开出了乐天达观的花。窗花除了以中国红为主色调的单色剪纸，还有红翠为主色调的染色剪纸。出差河北蔚县，正是春节前夕，才发现窗花原来可以不用“剪”，而是用小巧锐利的雕刀细细“刻”出来，据说这是全国唯一一种以阴刻为主、阳刻为辅的点彩剪纸，他贴在窗上，让北方的粗犷里多了空灵精巧，红翠相映，晴天朗日里天地更加明艳高远，朔风阴寒中却又亮出了生活的绚丽多彩。
大寒过后，“腊鼓鸣，春草生”，花木事渐至繁复。寒至极盛便是暖阳，无论瑞香还是年画、春联、剪纸，仿佛是冰天雪地里的秾芳红翠，让人置身其中，看到繁花似锦，万紫千红。他更像是归乡的路，在那些浓浓的乡土气息里，藏着每个人心里的春天，心动便有暖风。